- 文章名稱:澎湖-望安鄉東吉人回鄉
- 資料來源:書:台灣念真情-這些地方這些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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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文章內文:
一九九七年中元節的前五天,台南的安平漁港忽然瀰漫著一種奇怪的氣氛。漁船上下的不是漁獲、漁具,而是各種生鮮食品,辦桌的材料,甚至還出現樂隊使用的鼓。不僅如此,連鍋子、宰好的豬都抬上來了,而上下的人似乎都特別興奮,我們彷彿連他們心跳的聲音都清晰的聽見。
東吉聯誼會長陳清對先生說:「......因為我們上一代都是捕魚的,我們這邊的王爺很靈,大家賺得到錢,王爺很保佑我們的上一代,像高雄一些遠洋漁船,船長都是我們東吉人,......因為神明很保佑,保佑我們大家的子孫很有本事,大家都搬到台灣來住,就把王爺給忘了......。」
所以,這群人可不是移民或者偷渡的人,他們是要回家普渡,要替一直護衛他們在台灣平安發展的王爺慶生。他們的家。在安平港三十二海浬外的澎湖望安鄉東吉嶼。
丁丑年農曆七月十一日清晨,晴空萬里。外海雖然還稱不上波平如鏡,但對血液裏仍留著海水成分的東吉子民來說,這簡直是王爺保佑的絕佳好天氣。
一大早,來自嘉南,甚至高雄各地的同鄉,便陸續抵達,扶老攜幼,三代同船。這會兒上船的除了人之外,還包括各式打掃用具、寢具、釣具、泳具、露營用具以及送給仍住在海島上面的親人們的禮物。人還沒到家,港口倒先成了敘舊的地方。畢竟有的是一年未見,有的甚至是好幾年沒見。船,還沒出海,東吉嶼昔日的情境,早已濃的化不開。或許是自己的故鄉早已成為廢墟,因此對這一大群多數至少離家十幾年以上的人,竟然還有故鄉可以回,島上還有十二個親友尊長可以找,還有自己敬重的神明可以依賴,除了羨慕,更多的是感動。
東吉人回鄉普渡為王爺慶生的活動,今年已經是第七年了。令人感動的是人數有增無減,從一九九一的四、五十人到今年六百三十二人,返鄉漁船從六艘增加到今年九艘不夠,還得額外加上六艘機動竹筏。難怪,光上船名冊,就抄得兩位大哥手差點脫臼,說:出了校門到現在還不曾寫過這麼多字。
今年人數暴增,其實是有原因的。照東吉聯誼會長陳清對的說法是,這要感謝台電,因為去年十月,台電把東吉嶼列為儲存核廢料預定地見報之後,全國東吉人當下南北大串連,成立反核自救會,組成船隊,返鄉抗爭。反核成功之後,大家覺得「自救」兩個字好像太政治了,於是改名為「東吉聯誼會」。這聯誼會是在實際上也成了全台灣唯一不在故鄉的村民大會。不過為了表示與故鄉共存亡,目前把戶籍遷回東吉的,已增加到三百零七人,總共一百九十七戶人家。這完全是海上子民的血性作風。
而這一趟返鄉之行,對在東吉度過大半輩子的人,回鄉尋找的除了信仰、友情之外,更是生活的記憶。對年輕一輩來說,至少能重溫青春的年華,或者藍天大海的自在。至於生於台灣,長在台灣的最小一代,那就把它當成暑假的一次海外旅行吧!能回家,真好!
上午八點半,所有船隻集合完畢。或許去年返鄉自救的時候是冬天,十級強風之下,許多人,特別是沒有經過風浪的下一代,幾乎連膽汁都吐出來了。為了預防,但也怕老一輩的嘲弄。許多人在上船之前,只好躲在一邊偷吃暈船藥。
六百三十二人要回到一個只剩十二個人的小島,所需要準備的食衣住行以及娛樂等後勤補給品當然嚇人。聯誼會長說,要不是故意把返鄉日訂在禮拜三、四、五三天,人數一定會更恐怖。而這一切費用是由王爺的官邸啟明宮負擔的。不過為了特別跟王爺致謝,除了供品之外,他們還特別帶了一團康樂隊回去熱鬧。康樂隊的名字還特別選過,叫「好好好綜藝團」。他說:好好好有兩個意思,一個是希望故鄉能夠越來越好;二是,套個棒球有關的術語,好好好連三好,表示把核廢料三振出局。不過經過工作人員在一旁細心的觀察,發現額外的意思是綜藝團有三個年輕、美麗的女子。
十點,警察一一點名,居民一一上船。點名的聲音襯著海潮聲,乍聽之下,好像王爺召喚,說:我認得你們啊!你們可都回來了!
四個小時的海行航程,或許是返鄉心切,也或許是暈船藥有效,我們看不到暈船的人,倒是我們工作人員倒成一片。後來有人說:到了!遠遠的看見東吉嶼了,奇怪的是,我們沒有聽見任何雀躍歡呼的聲音,反而是一片沉寂,一片安靜,這或許就是所謂的「近鄉情怯」吧!
浪子返鄉,總該有人放個鞭炮表示歡迎。但島上只有十二人,於是先到的船,就在岸上放一放,歡迎後到的人。先到後到,反正都一樣是離鄉多年的遊子。
故鄉終於到了!託天之福,幾年不見,它並沒有多少改變。人們下船了,食衣住行育樂的東西也下船了!下船之後,最重要的事便是全員列隊,在同樣是東吉人的乩童帶領下,赴啟明宮叩見王爺,除了請安,更重要的是謝罪,說:這麼一年來,甚至多年來也都沒有回來上過香......。上過香,這一回可真的回家了!眾人扛著行李回到各種不同的家。
家,對東吉人來說有很多種。第一種是自己的家還在,只是多年沒住人,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費一番功夫清理、打掃。第二種是回家探親的人,房間,親人早已灑掃備妥,行李一放,家就在身邊了。第三種的家本來的家已經倒了、毀了、不見了,不過這些人都會從台灣帶回自己的家,一間才七百九十九塊。這麼便宜的「家」,其實就是一個可以隨搭隨拆的帳蓬。這樣的家,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好好挑一個好景觀,通常他們挑的都是可以開門見海的大廣場。第四種是家不見了,可是也沒有從台灣大家回來的人,唯一的方法就是借住島上公務員的房舍,像燈塔、氣象站、衛生所;港警所......。你或許從來沒
有想過警民真可以一家成這種樣子,警察在屋子的一角辦住民登記,而小孩子們就在一旁,公然聚賭,不!我是說他們公然打起撲克牌來。
六百多個人回來,最忙的就是警察。港警所有六個警察,五個專門管漁船,只有一個平常管十二個居民的雜事,而七月前,新遷入的這一百九十七戶人家,可得利用這三天一口氣辦完戶口查察。
有人說:人老了,房子老了。但才說完,卻又馬上動手收拾起來,似乎想把老的房子一下子恢復到以前的樣子,而才一轉眼,整個東吉竟然像電影場景的急速轉換,人們安適而優閒的休息著,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。
三天假期之內,最忙的除了警察之外,非島上被稱為「東吉大飯店」的董事長劉美富莫屬,她說要在孤島上開飯店很簡單,只要準備泡麵、熱水,還有罐裝的冷飲就可以了。平常嚴肅的劉董,這幾天可笑得合不攏嘴,因為這三天的營業額比三年的總和還要多。
由於島上的大型交通工具,只有氣象站還有燈塔的兩輛鐵牛車,於是返鄉團帶來的後勤輜重,便全靠他們運輸。所以農曆七月十一日,東吉的午後,除了人聲之外,便只有鐵牛車的引擎聲響個不停。或許人多好辦事,下船之後,兩個小時不到,臨時廚房便已經陳設妥當。儘管是在小島上,總鋪師一樣照規矩準備十二道大菜,而所有七十張餐桌椅,全部是啟明宮的公物,完全不必勞累人抬桌抬椅。
至於綜藝團的舞台也裝了起來,招牌亮開,正好是「好好好」三個字。
天慢慢暗下來了,燈塔的燈亮了起來。東吉的晚天美麗得令人屏息。心想如果這是我的故鄉,我也會位為了保護它這樣的美景而奮戰到底。
廟口的廚房慢慢飄來菜香,但東吉或許人煙稀少,空屋甚多,於是空氣中除了菜香之外,便是到處瀰漫著的蚊香氣味。
晚餐時刻,則是全村的聯誼大會。酒菜無顧忌的吃喝,歌舞當然無顧忌的唱跳,只是礙於電視的尺度,我們只能如此透露。至於家常瑣事,大夥無顧忌的大聲說小聲說,甚至連上了台也忘了顧忌台下有小孩,放膽的說。
一夜敘舊,一夜歡樂之後,有家的睡家,有床的睡床,至於我們工作人員無家無床,只好睡人家的屋頂。不過也有人睡海邊,有的人睡碼頭,還有人睡到帳篷外面來的。反正,東吉就是家,所以處處都是床。或許他們都是這麼想著的吧!不過六點不到,全島又活躍起來了,因為太陽已經是整個的了。今天返鄉之行的重頭戲是王爺慶生跟普渡的日子,為了豐富今天的祭品,同時也為了回味一下兒時下海捕魚的樂趣,一大早許順德就約了兩個老朋友出海收定置網。許順德多年來已改行做塑膠射出成型,但是看到他在海裡面的身手,顯見雖然離家多年,但功夫仍在。不過在巡過七、八處定置網之後,發現有些漁網已經被人先收了,許順德笑罵說:「可見有人比我還愛玩,更受不住誘惑。」果然不久,在回程的時候,我們就看到一艘插著啟明宮黃色旗幟的竹筏呼嘯而過,遠遠還傳來示威一般的嬉笑聲。
許順德告訴我們說:他小時候海裡的魚真是多得不得了,東吉嶼人氣最旺的時候,居民有三千多人,全靠捕魚為生,當漁源枯竭的時候,大夥陸續搬到台灣,依賴的仍是那些年所賺所存的錢。我們和東吉的下一代,當然無法領略當初繁盛的景況,不過東吉人比我幸運的是,他們還有港邊的水泥洋樓可以緬懷,可以作為跟下一代敘說的場景,而我的故鄉,可真的什麼也沒有了。
漁網收回來了,海水也泡夠了,但眾人的任務未完,玩心也還沒有完全釋放,於是一群人一陣吆喝又開著三部竹筏往東吉嶼旁邊的無人島--鋤頭嶼,他們去立牌子去抓羊。無人島上有羊,聽起來彷彿不合邏輯,想來是以前有人把羊放在島上,讓牠們自然繁殖吧!五十年來,群羊無首,因此算是公產。今天普渡,抓隻羊回來當牲禮,想想也無可厚非吧!
船靠岸,第一個要完成的任務是豎立告示牌,內容是請釣客們能和東吉人一樣愛護自然環境,保護漁源。之所以會想豎立這樣的告示牌,是因為許多台灣的釣客到了這裡,不但大小通吃,甚至亂丟垃圾。聯誼會的人說:「人不能老是守在這裡,立著牌子,至少也代表自己的苦口婆心。」
牌子立好,抓羊開始了。由於鋤頭嶼上草坡茂盛,又沒有天敵,所以目前島上的羊大約有五、六十隻。而此時正值羊群繁殖期,所以可以看到許多羊都身懷六甲,大腹便便。
島的範圍比一般養羊的地方當然大了一點,但對抓羊經驗豐富的人來說,一但把羊趕到海邊岩礁的地方,羊的行動一慢下來,不到幾分鐘就可以逮到一隻代罪羔羊了,而他們要的也只一隻而已。
羊抓到了,然而卻是一隻懷孕的羊,想想,就放了。空船而返,沒有人抱怨,反而覺得心安。回到東吉,似乎也沒有人提抓羊的事,或許多數的人都忙著在海水徜徉,享受家的溫暖,或者假期般的愉悅吧!
鋤頭嶼的告示牌立了,這會返鄉的第二個任務好像也得抽空完成才行。東吉人一直覺得家裡的門面少了一些綠樹,於是他們準備了一百棵椰子樹苗,計劃沿著東吉港種它一排。他們的理由是,全澎湖各離島有的四棵椰子樹就長在他們東吉嶼上,他們認為這四顆椰子樹直到今天還生意盎然,而且還能長出椰子來,可見在東吉種椰子是可行的。他們說東吉嶼已經很久沒有建設了,就從這一百棵椰子樹開始吧!如果不成,下回就帶另一百棵來,說,有一天希望東吉能跟照片裡的夏威夷一樣。雖然是夢想,但一開始,夢彷彿就有實現的可能。
午後普渡,在東吉碩果僅存的乩童帶領下,眾人敬天地、敬鬼神,感激故鄉美麗依舊,感激離鄉的眾人衣食無缺,當然也得感謝眾人,鄉情依舊,甚至越來越濃。
最後一天了,早上八點是再度離鄉的時刻,來的時候偷吃暈船藥,現在可正大光明的吃。吃的還是這幾個下一代。三天下來,乍看之下竟然有些不同,原來皮膚曬黑了。根據我們的觀察,皮膚曬黑的程度與年齡成反比,而跟玩心成正比。
人,慢慢走了。帶走的彷彿也只是皮膚的顏色吧!鄉情留著,東吉嶼留著,藍天大海留著。人們看不見的寂寞也留著。
東吉嶼安靜下來了,而忙了好幾天的鐵牛車引擎聲,對我們來說,在人去島空的此刻,聽起來竟覺得溫暖。工作人員說就好像在荒郊徘迴了許久之後,看到二十四小時超商亮麗的招牌。
王爺也安靜了,是休息了吧!還是正在天上護衛一路遠去的孩子們海上的旅程呢?